上世纪二十年代胡适先生写出《红楼梦考证》，确证了《红楼梦》真正作者就是开篇提到的在悼红轩中将空空道人从石头上抄来的《石头记》批阅十载增删五次的曹雪芹，并对曹家家世作出了初步考证，得出三条结论：①曹家是个八旗世家、世居奉天地方；②他家三代四人任职织造府与巡盐盐政，曾经四次参与接驾大典；③曹寅府上有着浓郁的文化氛围、与江南文人结交、刊刻多种诗文集。宗室旗人敦敏有诗《赠芹圃》：“燕市哭歌悲遇合，秦淮残梦忆繁华”，即交代雪芹先世与满洲皇室“遇合”而来的恩怨荣辱，及雪芹对祖上秦淮繁华富贵生活的留恋追忆。胡适先生指出“若想真正了解《红楼梦》”，著者的事迹家世也是《红楼梦》考证的正当范围。

对曹雪芹的家世作出符合历史事实与民族发展史事实的科学的考证，对于我们了解曹雪芹的思想、准确阐释《红楼梦》创作缘起和主题是完全必要的。近百年来，随着大量清宫内务府奏折及康熙雍正两帝御批奏折以及雍正乾隆两朝编订《满洲八旗氏族通谱》的发现，曹雪芹先世最早入旗的是其六世祖曹锡远（字世选）。

年4月顾颉刚先生在京师图书馆查到两部《八旗氏族通谱》，查清了雪芹祖父曹寅的家世：“曹锡远，正白旗包衣人，世居沈阳地方，来归年分无考。其子曹振彦，原任浙江盐法道。孙：曹玺，原任工部尚书；曹爾正，原任佐领。曾孙：曹寅，原任通政使司通政使；曹宜，原任护军参领兼佐领；曹荃，原任司库。元孙：曹颙，原任郎中；曹頫，原任员外郎；曹颀，原任二等侍卫兼佐领；曹天祜现任州同。”顾颉刚附记“钞本雍正十三年修《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卷七十四附载满洲旗分内尼堪姓氏。”

昭槤《啸亭续录》卷一“国史馆”记载雍正朝编修《八旗通志》及乾隆开国史馆续修《八旗通志》始末：“国初沿明旧制，惟修列圣实录，附载诸勋臣于内，只履历官职而已。康熙中，仁皇帝钦定功臣传一百六十余人，名曰《三朝功臣传》，藏于内府。雍正中修《八旗通志》，诸王公大臣传始备，然惟载丰沛世家，其他中州士族勋业茂著者，仍缺如也。其所取材，皆凭家乘……乾隆庚辰，特命开国史馆于东华门内，重简儒臣之通掌故者司之。将旧传尽行删薙，惟遵照实录、档册诸籍所载，详录其人生平功罪，案而不断，以待千古公论”。

雍乾两朝《八旗满洲氏族通谱》系朝廷官修谱籍，权威性真实性自不待言。顾颉刚先生由此考出曹雪芹先世为“满洲正白旗包衣人，附载满洲旗分内尼堪姓氏”及曹玺、曹寅父子祖孙三代四人继任苏州、南京织造府职并兼扬州盐院，明其源流，别其真赝，是信史实证。胡适予以采信并写入《红楼梦考证》。胡顾两先生之考当为定谳，可作曹雪芹身世生平研究的基准史料。

曹雪芹

又据冯考《五庆堂宗谱》中记曹锡远：从龙入关，归（后改为“分入”）内务府正白旗，子贵，诰封中宪大夫，孙贵，晋赠光禄大夫，生子振彦。

两处记载，均涉及曹锡远入旗后之旗分，一为正白旗包衣人，一为内务府正白旗。这是符合大金进入满洲时期曹家旗分事实的确载，即曹锡远一家在满洲内务府之先即是（大金）正白旗包衣人。

惟《八旗满洲氏族通谱》所记曹锡远一家“来归年分无考”，我们从努尔哈赤帅军攻取辽沈两城及周边70余城的时间与康熙六十年唐开陶等纂修《上元县志》中所载《曹玺传》“著籍襄平，大父世选令沈阳有声”，两处互证，是可以大致考定曹家归金入旗时间，即大金天命三年至六年（-）之间。福格《听雨丛谈》记：“龙兴旧部及满洲各国、长白山各国、崇德以先归附者，大都入于上三旗满洲。镶黄、正黄、正白为上三旗，护从御营，是皇帝自将之军。镶白、正红、正蓝、镶红、镶蓝为下五旗，分隶于诸王统带。”由曹锡远为“正白旗包衣人”可知，曹锡远一家薙发易服、归顺后金时即被选入努尔哈赤亲统之军，成为皇帝家臣，即为归属后金大汗努尔哈赤的“包衣阿哈booiaha”（汉译“家仆”）。努尔哈赤创制八旗之先即创编了包衣制度，这是一种主奴依附的家长制层级统治统属制度。曹家因地缘情缘奇遇，得以归附在罕王之家，是从龙入关的“丰沛世家”。

钞本《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卷七十四附载曹家为满洲旗分内尼堪姓氏，这里须对“满洲旗分内尼堪氏”作一说明。“尼堪氏nikan”即汉姓汉种人，标明满洲旗分内人员来源，即满洲八旗曹家来自汉人。努尔哈赤率建州女真崛起扩大之时，不仅吸收了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各部落，还招抚了大量蒙古、朝鲜及林中百姓，当然包括辽沈地区大量明朝降兵降将、地方官员和汉人居民。像乾隆时期著名将领松筠、著名文人法式善即出自蒙古部落，曾任内务府总管和工部尚书的金简家族（其妹为乾隆淑嘉皇贵妃）即出自朝鲜义州。

由此可知，曹锡远一家在后金崛起向新兴的满洲民族共同体融合发展的风云际会中，他家由汉人编入后金正白旗，已是佛满洲皇家包衣（满语hanibooifemanju）。

满洲人

“佛满洲”，满语femanju的音译，fe（佛）是形容词，意为旧、陈；manju（满洲，又记为满珠、曼殊）是原女真民族的新名称，清太宗皇太极天聪九年更改，意为新生的吉祥的民族部落，并非地名概念。曹家是努尔哈赤时期归金入旗的老满洲而不是伊彻满洲。

“伊彻满洲”，满语icemanju的译音。ice（伊彻）为形容词，意为新的。满洲八旗的新旧是相对的，如太宗皇太极时期，称太祖努尔哈赤时归附的满洲（女真）人为佛满洲，而称当时归附的满洲人为伊彻满洲（新满洲）。清军入关后，称国初（太祖、太宗时期）归附的满洲（女真）人为佛满洲，而入关后归附的满洲人为伊彻满洲。蒙古、朝鲜、汉人也根据归附时间分为新旧满洲。

编入满洲八旗的汉人与汉军八旗在旗分隶籍上亦有区别。汉军八旗是皇太极于年在收降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等明军明将时扩建的。因为努尔哈赤在创建八旗之初就有“各旗互不相下（辖）”的制度设计，各旗之间相对独立，俱听命于皇帝。又由于大清入关后实行旗民两分的政策，旗与旗之间、旗人与汉民之间有着相当程度的分隔，外人对旗内人事生疏隔膜在所难免。尤其是曹家与苏州李煦家作为内务府皇家包衣人承办皇差（heseitakūran），特别是织造、盐政、粤海关等皇家的宫廷的差事（hanigurungnitakūran），不与地方发生横向联系，旗外人和地方民人对曹家生活真实情况更是隔山隔水、莫知其实。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大陆开展《红楼梦》问题大讨论，众多学者对曹雪芹家世事迹搜集碑版家谱清宫档案，“上穷碧落下黄泉”，钩沉稽古，发微抉隐，这其中以吴恩裕、周汝昌、冯其庸等人的曹家家世考证影响为大。吴周冯三位著名红学家主要观点就是曹家是汉军旗人是汉人之家。冯其庸侧重于曹氏族谱考证，有曹雪芹先祖曹锡远、曹振彦父子实出辽宁五庆堂曹氏辽东四房的考订。寻根溯源，有谱为证，曹雪芹祖籍襄平（今辽阳）出自五庆堂曹家。按冯其庸先生考定，五庆堂曹谱是汉人家谱，曹雪芹先祖自然是汉人，这是铁板钉钉不容置疑的结论。实则是借曹谱之真贩卖一己之私、有违雪芹先世归金入旗史实，经不起满洲民族发展史与清宫档案史料检验的伪考误判。周汝昌侧重“考证”曹家祖籍地，有“祖籍丰润”与后出的“祖籍灵寿”两说。

年1月14日百度App推送了澎湃政务灵寿发布《曹雪芹祖籍在石家庄市灵寿县》的博文，介绍说是已故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的考证结论。周老生前执迷于曹雪芹家世祖籍考证，只要有点儿影子，地方领导请他去，他就不顾年高眼盲，又题字又下结论，给曹雪芹找下几个老祖宗和祖籍地。地方藉此大做名人搭台经济唱戏，说不定再花巨资建起一座荣国府，给地方贴金进钱。《曹雪芹祖籍在丰润》一书也是周汝昌之作。不管这个事情有影没影儿，反正是“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的结论，媒体一炒作，地方上又有这个心理需求，这事妥了！

曹雪芹家谱

《曹雪芹祖籍在丰润》依据是曹雪芹祖父曹寅曾给丰润同姓文人一封信，其中讲到两地曹家一些事情，对这个曹姓文人称兄道弟。周老又考证丰润周边山上出一种五彩石，就是贾宝玉落草时口里含下来的“通灵宝玉”，于是信誓旦旦地做出了曹雪芹祖籍在丰润的结论。石家庄灵寿县发布的这个政务消息仍然是这个路数。

周汝昌关于曹雪芹家世生平的考证，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红学大批判中就得到了许多专家学者的批驳，指正他把小说《红楼梦》所写贾府等同于曹雪芹家族，把“情痴情种”的贾宝玉等同于曹雪芹，以曹证贾，以贾论曹，陷入了虚实混淆、真假不分的误区。他在《红楼梦》研究中出道较早，也有著作出版，但他敝帚自珍，对自己猜测附会的研究执迷不悟。虽然许多专家学者指正了他的论红错误，可是经过文革期间的蛰伏，改革开放之初他复出后借助媒体大打悲情牌忽悠青年人。

在祖籍祖先考证这些问题上，汉人有续族谱的习惯，这其中难免有攀高枝儿认名人高官为祖的风气。如《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跟贾雨村说“现都中贾府，也不枉了老先生您的门楣了。”故里本是“胡州”（批注：胡诌）的贾雨村顺着冷子兴搭起来的梯子就爬上去了，接话儿说：“寒族自东汉贾復以来却是不少……论都中他家却是同谱……”这冷子兴给被贬官的贾雨村出了个主意，让他求林如海转求都中贾政谋取复官。贾雨村言听计从随了林黛玉进京，“拿了宗侄的名贴投了进去”，果然如愿。

我们仔细审视，贾雨村所说与贾府同族同谱是“自东汉以来”，这不是扯远了吗？家族百代繁衍传承，要这样去寻根认祖，恐怕都会追到北京猿人那里。按周老先生的考证办法，曹雪芹祖籍在北京猿人洞里大概没错。老百姓是有“刨树搜根儿”之说，可按周老这种寻根问祖的法子，恐怕再给曹雪芹找出几个祖宗也没问题。曾有人炒作曹雪芹的祖宗是曹操，可笑至极。

我们研究《红楼梦》，需要从《红楼梦》产生的时代结合曹雪芹的生平身世来考察，也会涉及曹雪芹的家世考察。这是开展曹学归本研究，进而探寻曹雪芹生命体温、考察他的思想与写作缘起的一个基本要求。曹雪芹处于民族大融合文化大融合的时代，他的家族处“国朝定鼎已历百年”之世。他的祖上居住在哪里？因何投清？他的家族是一个什么样的现实存在？最后结局如何？他是什么样的情由才写成了这部“大旨谈情”的小说？《红楼梦》“参议旗汉，言情论礼，以情悟道，以自误启蒙世人”，皇皇巨著，皆因他的家族因缘际会投身大清成为皇家包衣旗人。

清太祖努尔哈赤

努尔哈赤崛起之际的辽阳，是山海关外辽东前线城市，是当年明朝在东北的经济文化政治中心，号称东北“铁城”。曹雪芹先祖曹锡远、曹振彦父子居家辽阳又在沈阳任职，在八旗兵攻占辽沈时投身后金，成为满洲正白旗皇家包衣人。顺治时期成立内务府，曹雪芹曾祖曹玺一家转隶内务府上三旗。雪芹曾祖母孙氏被选为玄烨乳母，雪芹祖父曹寅成为玄烨伴读。自曹玺至曹寅、寅子曹颙、曹頫，他们家三代四人世受皇恩，在江宁织造府、苏州织造府和扬州盐政任上长达六十年。康熙帝六次南巡，其中四次是由曹寅接驾，即《红楼梦》中赵嬷嬷与凤姐说到“太祖当年仿舜巡，江南甄家独他家接驾四次”的现实版。有次康熙帝南巡，适逢织造府中金针花（萱花）盛开，这是汉文化的孝母花。康熙欣然为孙氏题写“萱瑞堂”，并对众人说：“此吾家老人也。”《红楼梦》中有众多嬷嬷的生动描写。这是曹家因军功袭官之外赖以富贵发达的一个因缘。这些家族故事是书中所写豪门府邸生活的一个本源阐释（隐去的家族真事）。灵寿县与辽沈路远山遥，灵寿曹家与内务府旗人曹家恐怕八竿子打不着，楞给曹雪芹去灵寿县认祖籍，这是可笑的胡诌闲扯。周老先生主观认为曾为汉人又用汉姓的八旗曹家也会看重祖籍地也会到处找老祖宗。周老已往生佛国，他附会猜测的推论还有地方拿来唱戏搭台，恐怕是一场闹剧惹人嬉笑了！

不管是借五庆堂曹谱包装曹锡远一支为汉人之家，还是乱扯曹雪芹祖籍在丰润在灵寿，这些错误从学术研究层面来讲是因为对满洲民族发展史、对八旗组织架构、包衣制度和旗人生活状态存在盲区导致的，是旗汉隔膜存在的文化代沟所致。矫枉归正，恢复历史本真，曹雪芹是一个皇家旗人，曹家历世先祖融入满洲民族共同体、已是佛满洲皇家包衣的家史需要得到重新认识。

（本文满语注音释义得到著名满学家赵志强先生指教，谨在此表示感谢！）

山东省潍坊市生态环境局王纯忠

年6月11日整理

《红楼梦》脂批“微露卸春掛之萌耳”释诂

《红楼梦》里的满洲风习

论旗地的丧失与《红楼梦》中贾府的衰落

满语满族丨《红楼梦》与满语言文化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