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平老师珏老师等说事。 改定旧文两篇。《民歌论稿》字数近60万。拟易题为“民歌与民歌学论稿”,或径作“民歌学论稿”,分若干辑,曰“总论”,曰“专题”,曰“个案”,曰“散论”。 前说借当,有兄曰徐珂《清稗类钞》卷七十八《戏剧类》中有借当,文云:?? 有习口技者,携一扇一尺,入空屋中,始为夫妇谈度岁事,喃喃细语。继而夫持钱如市,与店伙论价低昂,较斤两。归而叩门,唤妇烹饪,一一作交代。若洗灶,若汲水,若燃火,若盛物,若摆桌祭祀。俄而有索债人来,先甘言乞缓期,而索店账者,收会资者,借当物者,或男或女,喧挤一室。初则辩论,渐至口角,终且鬬殴。其中有击桌声,碎碗声,狗吠声,小儿啼哭声,邻人劝解声,门外爆竹声,声声各肖,不可端倪。众方倾耳凝听,而尺木一声,万响俱寂。 “借当物者”确是借当。常有研究生为学位论文选题所苦,《清稗类钞》中任一类别,均可做大好选题。如“戏剧类”可做民间戏剧史研究,“方伎类”可做民间方伎史研究,“音乐类”可做民间俗曲史研究,“赌博类”可做民间博戏史研究,“盗贼类”可做民间贼寇史研究,“服饰类”“饮食类”可做民间风尚史、消费史研究,整部《类钞》内容溯源,尤其可做文献探佚学研究。《清稗类钞》的学术史价值,被严重低估甚至完全无视。可惜复可叹,高城望大荒。满目劳碌者,不知为谁忙。 洽购民歌唱本一批。主题有三,一是伪满州国(年—年)民歌,其中多有《沈阳景致》《哈尔滨景致》等,“景致歌”家族宠大,可做专题,伪满时期东北各地民歌中流露的社会心理与民众情绪,亦可做专题;二是江淮民歌,江淮民歌的成因,其与江淮戏曲及江淮文化区的相互依附关系,可做深入讨论;三是新中国成立初期为形势需要而改良的民歌,有新婚姻法民歌,三反五反民歌,土地改革民歌,抗美援朝民歌,各种各样,不一而足,对传统民歌的改造利用,和随后声势与成绩均更为显著的“戏剧改革”一起,构成“红色文化”的重要内容,民歌与时事与政治,同样可做专题。诸如此类,在朝气蓬勃的“民歌学”视域中予以观照,可呈现别样色彩。??? ? 非我无聊自恋,“民歌学”确是朝气蓬勃。如北京小曲《枕头案》,别名“枕头压死姑爷”,用“天津调”,故事发生地为直隶丰润。地点明确(直隶为今河北),调式清晰,则《枕头案》成为“民歌地理学”“民歌音乐学”研究的理想标本。此歌并与戏曲大有关联,《中国评剧剧目集成》(王士笑、印淑英编,沈阳出版社年版)以其为评剧小唱,介绍具体故事情节云: 京东王家营田永生,有一子名田桂,娶妻八里铺赵圣安之女艾姐。完婚之日,田桂回房醉卧,艾姐扔枕正压其前胸。后艾姐睡醒欲将枕头放好,却发现田桂身已冰凉。艾姐大惊,恐公婆问罪,遂连夜逃走。途中思无去路,见二石井,乃投身自尽。恰井干无水,艾姐坐井痛哭。时逢李六、张松二人闻井内有女子哭声,将其救出。张松见艾姐意欲独霸,趁李六不备将其推下石井摔死,并威吓艾姐。艾姐见景生计,谎说落井人未死,张松急视之,艾姐趁机也将其推下井内。逃出贼人之手仍无去路,又欲自缢。幸张祥夫妻路过救之,并认为义女,携归山东。 翌晨,田母不见新婚夫妇出屋,遂进洞房唤醒其子询问艾姐去向,田桂毫不知情。田父往八里铺艾姐娘家询问。赵圣安闻之大怒,向田家熨人,双方遂至县衙争讼。结果田桂被判发配登州。发配途经山东地界,巧遇艾姐,遂向官府说明原委,免去刑罚。田桂夫妻重圆,为报张祥夫奏救命之恩,乃同返故里,奉养晚年。 既是民歌(小曲),又是评剧,《枕头案》并可作“民歌戏曲学”研究取材之用。以上各种,曰音乐、地理、戏曲,未有“民歌学”之前,在民歌研究中均呈琐碎、散在状态,分而述之,不成系统,经由“民歌学”红线牵扯,零散成为整体,无心成为有意,民间制作的文学、文化属性得以充分彰显。 另仍如方言。《枕头案》歌云: 新君登基福禄增,如今出了事一宗。出在京东左家务,在正东王家营,此人姓田叫永生,所生一儿十七冬。 学生南学念书篇,自幼好酒直当玩。从小定亲八里铺,他岳父赵圣安,家中豪富有银钱,所生一个女婵娟。 搬娶佳人把婚完,择定十月是初三。亲戚朋友来道喜,这学生心喜欢,陪着亲友来划拳,喝醉回房去安眠。 学生进房到床前,口尊小姐听我言。拿个枕头与我枕,这佳人未答言,有心不给怕他烦,新来乍到我得从权。 田贵睡着不作声,佳人下炕不消停。拿个枕头扔过去,正正的压前胸。小姐混衣睡朦胧,学生一命赴幽冥。 艾姐睡醒把眼睁,看见枕头压他前胸。待我伸手与他枕上,手一摸吃一惊,浑身上下如凉冰,莫非他一命丧残生。 迟明公婆必知情,当堂去告奴家花容。说奴害死她儿子,刀下死落丑名,趁着无人且逃生,开了门子走如风。 出了大门泪如麻,哭了声爹来叫声妈。奴家在家十九载,早与晚未离妈,搬娶过门到人家,只说夫妻受享荣华。 一行走着放悲声,鞋儿窄小腿腕疼。深一脚来浅一脚,无月色黑咚咚。叫爹叫妈喊不应,捚拉歪斜往前行。 艾姐扎挣往前行,大量走了十里零。趁着天黑寻道路,过庄子了不成。遇见好人送回家中,奴家又算进了火坑。 正然行走看分明,见一盘石井在路东。这是奴家丧身处,叫爹妈不应声,丫头魂灵回家中,三更托梦说说苦情。 佳人哭罢止泪痕,将牙一咬把头蒙。顺水投井遮下去,井内干响咕咚,摔的佳人浑身疼,坐在井内放悲声。 再表李六与张松,二人作贼往前行。但见路傍一面井,里边有人哭声,原是一个女花容,咱俩和他把亲成。 叫声六哥莫消停,快些下井去救花容。汲下绳子将他拉上,卖了他几百吊铜,吃喝嫖赌任意行,还算咱俩积了阴功。 李六下井往上抽,张松用力往上揪。佳人上来一旁坐,有贼子用眼丢,这个女子甚温柔,害死李六我得自由。 叫声六哥莫消停,拉上你来好回家中。李六正然到井口,贼张松不消停,抽出刀子下绝情,李六一命丧井中。 奸人丧命,艾姐胆怯自缢,后被人救起,再后夫妻团圆。歌云: 一齐来在刘相营,田桂开口尊恩公。二家随我回家去,我养老与送终。答报你老救命情,老夫妻闻听笑盈盈。 次日四口登了程,内中细情不用明。话要剪觉书要快,这日到王家营。爹娘一见泪盈盈,一家老小放悲声。 父子回文进了城,太爷一见发了朦。人役快把赵圣安叫,赵胜安不消停。霎时来在衙门中,田永生一见眼气红。 太爷坐上笑开言,田永生不必你心烦。你儿不发山东去,他夫妻怎么团圆。罚你亲家银二千,在把你铜钱五百串。 永生回家心喜欢,一家老少庆团圆。合家人都来到喜,办喜事蜜还甜,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才完了书一篇。 歌中“话要剪觉书要快”之“剪觉”(另本作“栈绝”),或曰乃“坚决”之误,其实不是,是北方方言。“剪觉”又作“剪绝”,为“快,敏捷”“干净利落”意,“话要剪觉书要快”,近于互文用法,实即“说话与说书一样,都要快且利落”。石玉昆《七侠五义》第八回《救义仆除凶铁仙观访疑案得线七里村》有“剪绝”的用例,小说云:????? 且说四爷赵虎,因多贪了几杯酒,大家闲谈,他也连一句插不上,在旁前仰后合,不觉的瞌睡起来。后来索性放倒头酣睡如雷。因打呼,方把大家提醒。王朝说:“只顾说话儿,天已三更多了,先生也乏了,请安歇罢。”大家方才睡下。谁知赵四爷心内惦着上开封府,睡得容易,醒得剪绝。外边天气不过四鼓之半,他便一咕噜身爬起来乱嚷道:“天亮了,快些起来赶路。” “睡得容易,醒得剪绝”之“剪绝”,是“快,敏捷”意。其第一百六回《公孙先生假扮按院神手大圣暗中机谋》云:??? 谁知看案卷的不是大人,却是公孙先生。韩爷未进东间之先,他已溜了出来,却推徐爷。又恐徐爷将他抱住,见他赤着双足,没奈何才咬了他一口。徐爷这才醒了。因韩二爷甩脱追将出去,他却跌倒的快当,爬起来的剪绝,随后也就追了出来。 “爬起来的剪绝”之“剪绝”,仍是“快,敏捷”意,均与“话要剪觉书要快”相近。石玉昆号称“单弦之祖”,其所创立的石派书又称石韵书,本身即是民歌俗曲的近亲,名作《七侠五义》虽说宋朝开封府故事,所用却多京津一等地土语,“剪绝”即是土语之一,《枕头案》中“话要剪觉书要快”,因此成为“民歌方言学”研究的鲜活语料。仍如上说,在“民歌学”场域中,此种语料,如同前说北京民歌中的“老妈开嗙”“姑娘标一标”,扬州民歌中“苍蝇钻在罗罗网,洋纳子吊在罗罗藤”中的“罗罗网”“洋纳子”(通作“洋辣子”,即刺毛虫)、“罗罗藤”(又作“拉拉藤”,“拉”通前说北京民歌“姑娘揧大烟”之“揧”,指植物藤蔓上的针刺割手),非缺点与劣势,恰是优点与长处。文人创作好用通语,通语易解易得,不同时代、不同地区民歌中的方言土语,可助力“民歌方言学”研究,是以尤显珍稀宝贵。 凡此种种,在“民歌学”视域中予以重新观照,均可呈现别样色彩。话要剪觉书要快,丰俭从来不由人。我怜民歌谁怜我,一片私心托民声。我与某兄云,民声只是表象,民生、民情、民心才是内里,换言之,我说“民歌学”,非关自恋,亦非自怜,而是为传统民歌争其在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中应有的身份、地位。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文章已于修改 |